近日,在新疆烏魯木齊文化中心大劇院,大型新編歷史川劇《夢回東坡》隆重上演。該劇擷取了蘇東坡生命歷程中最重要的幾段故事,濃墨重彩地講述其與第二任妻子王潤之之間的情感糾葛。以川劇特有的方言俚語、聲腔技藝、寫意布景,帶領觀眾穿越千年,夢回大宋,與文豪蘇東坡相遇。
禁詩:恐懼織就的生存囚籠
川劇《夢回東坡》中蘇東坡的第二任妻子王潤之,一個可愛、可恨、可憐、可敬的女子。為護夫君,她不惜從一個閨閣貴女,變成一個奪筆獻丑的“莽婦”。她的一生在恐懼與矛盾中度過。她禁止丈夫寫詩,并不是嫉妒丈夫的才華,更不是對文學的抵觸。而是出于對“烏臺詩案”深深的恐懼。舞臺上并沒有再現那場驚心動魄的文字獄的全貌,而是通過蘇東坡被抓、被鞭笞的慘烈場景,以及王潤之顫抖的吟唱,將當時恐怖的場景描述出來:如狼似虎的差役,蘇東坡無辜被囚,他的詩稿被污、被毀、被當作罪證、蘇東坡在獄中差點被打死……此刻,王潤之瘦弱顫抖的身影,成為整個時代在權力碾壓下戰栗的縮影。她怕了,對她而言,只要丈夫能保住性命,讓她做什么都行。她開始禁止丈夫再寫詩,甚至看到丈夫拿起筆都令她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此時的蘇東坡是開朗的、豁達的,他敏銳地覺察到妻子內心深處的恐懼,但是對于“烏臺詩案”帶給妻子的傷害他無法撫平,他唯一能做的事是縱容妻子對他“禁詩”,因為他明白這是亂世中弱小女性最無奈的保護本能。他明白當妻子反復吟唱著:“子瞻,莫寫詩了!字字皆是刀,句句能索命!” 是字字泣血的肺腑之言。妻子所求的,不過是他和家庭的平安,是亂世中能卑微的“活著”。
赤壁奪筆:煙火人間的“詩障”
在川劇《夢回東坡》中,王潤之對“赤壁奪詩”這場戲的塑造可謂高潮:在觀眾期盼蘇東坡月下江舟揮毫潑墨、再續千古傳奇時,王潤之護犢子般撲過去,搶過夫君的筆,代筆“填詞”。王潤之又蠢又逗的表演飽含川劇特有的諷刺和幽默,她嘴里叨念著:“寫…寫個啥子?江…江上有大浪?”或者憋出“天擦黑擦黑的時候”“嘶聲哇氣地唱歌”“衣裳褲兒打得來焦濕”“到處麻麻雜雜黑咕隆咚”這樣俚俗的句子,引來大家一陣嘲笑。她不著調的“作品”是對“詩”徹底的祛魅。在她眼里,丈夫的創作不是風雅詩文,而像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刀。她寧肯自己被大家恥笑,也要救自己的丈夫,把他擋在文字獄的黑洞之外。這看似鬧劇的場景,其實是王潤之最質樸的生存智慧和對丈夫的深情厚誼。既然寫詩無法避免災禍,那就由她來寫那最不入流、最無害的“詩”吧。一來滿足了大伙的詩興,二來也向人們宣告,東坡再無詩句。在她的人生觀里,有最樸素的生存哲學——活著比風雅重要。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面對這樣的情景,丈夫蘇東坡的內心五味雜陳。他看著妻子為保護自己,挖空心思地說著不著調的詩詞,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越發癲狂。他尷尬、郁悶、心酸、難過……于是,他忍著痛苦將酒飲盡,微醺中把妻子絮絮叨叨的言語,用寥寥數筆,改寫成名動天下的《赤壁賦》。此刻,他的才華,他的憤懣、他的委屈、他的深情都傾注到了這首詞中。王潤之瞥見,內心不禁翻起驚濤駭浪。她命記憶超群的婢女迅速記下這首《赤壁賦》,并果斷銷毀了丈夫的筆墨。此后歲月,她記下了每一個字,每一句詞,直至臨終時刻。
從浩渺赤壁,到蕭索的鄉村小路,已近風燭殘年的蘇東坡與王潤之的歸鄉之舉構成了舞臺上最令人心碎的場景。油盡燈枯的王潤之懇求丈夫帶自己回家,老邁的蘇東坡拒絕了車夫和馬匹,只要了一輛由兩面車旗代表的單薄板車,他要自己推著妻子歸鄉。清冷的月光下,一車、兩人,孤獨地走在歸鄉的小路上。此時的蘇東坡,不再是名滿天下的文豪,只是一個推著老妻、步履蹣跚、雞皮鶴發的老丈。他執意要用血肉之軀拉車,是在為半生漂泊帶給妻子的顛沛流離而懺悔,他想為那些因自己的文章帶給妻子的驚惶歲月贖罪。此刻,氣息奄奄的王潤之,吟誦出蘇東坡那篇為她改寫的《赤壁賦》,她將自己對丈夫的愧疚和愛,通過這首《赤壁賦》宣泄出來,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氣。而此刻舞臺上最震撼人心的一幕,是面對已逝的妻子,蘇東坡沒有愴然泣下,沒有悲痛欲絕。他輕輕地念起妻子在“赤壁奪詩”時創作的那首拙劣的、不著調的詩詞“天擦黑擦黑的時候”“嘶聲哇氣地唱歌”“衣裳褲兒打得來焦濕”“到處麻麻雜雜黑咕隆咚”。原來,他當時根本沒喝醉,他都記得,記得當時妻子在慌亂中念叨的每一個字。原來最深刻的愛,是把你寫進我的詩,我的整個宇宙,哪怕以最笨拙的方式。
那輛破舊的“吱吱呀呀”的板車,是蘇東坡流放歷史的印證,也是夫妻倆家貧的見證。然而此刻,它是一輛運載著生命之旅、精神禮贊的移動的殿宇。車轍壓痕留在舞臺上的軌跡最終化為流動在大地上的一首挽歌。
尋詩:灰燼中升起的靈魂火焰
然而川劇《夢回東坡》最打動人心的時刻,在于王潤之回溯到自己即將死去時,發生的一次徹底的“巨變”。她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竟像瘋了一樣去尋找、購買丈夫流落在民間的詩稿。這一行為設定是本劇對人物靈魂開掘最成功的一處,也是人物的心性在回溯中最終歸于通透之處。“尋詩”的動機是由死亡的終極叩問激發。當生命走到盡頭,王潤之幡然醒悟:那些她認為是滅頂之災的源頭,由自己的雙手熄滅了的充滿生命智慧的詩篇,居然變成了自己、變成了丈夫蘇東坡,在這個世間存在的最實在的證據。此刻,整個舞臺空間處理為縱穿時空的夫妻對望和深情告白。蘇東坡心酸地注視著即將油盡燈枯的妻子,注視著她一次又一次卑微地懇求人們將她丈夫的詩詞交給自己。此時,她終于穿越恐懼,觸摸到了詩歌的形狀——那是靈魂的呼吸,那是生命在時間長河中徜徉的呼吸。“尋詩”,是王潤之對自己生命意義的絕望救贖。她知道自己是“焚詩人”的幫兇,是那個幫丈夫蘇東坡做了“閹割”的兇手,她以近乎發瘋的尋詩過程來進行補救、進行懺悔,她活著就是生命對靈魂的一種贖罪。
《夢回東坡》無疑是一部集歷史文化、民俗風情于一體的優秀川劇作品。該劇在編劇、導演與舞臺美術的合力下,展現了文豪蘇東坡傳奇的一生,謳歌了蘇東坡和妻子王潤之至死不渝的愛情,傳達了一種灑脫、樂觀、豁達的人生態度。其獨特的舞臺美術設計不僅是傳遞情感的媒介,更是宋代美學精神的傳承。該劇以極致的留白與中式美學意象,打造出一個流動的東方詩性空間。在這個極簡的空間里,沒有繁復的寫實,只有幾階平臺和幾組可移動的紅色畫框。背景的圓月時而形單影只,時而重重疊疊,月中時而映出淡墨暈染的山水,時而映出或濃或淡的竹影,寥寥數筆勾勒出巴山蜀水的神韻。全劇色彩高雅洗練,色調以宋代瓷器與山水畫的天青色為主。當王潤之出現時,色調變得溫暖柔和;她逝去后,整體色調變成清冷的月白和墨藍色。可以說,該劇的舞臺美術完美地襯托出人物的性格、情感與命運。
月光如水,當蘇家板車的轍印最終消失在舞臺盡頭,蘇東坡的《赤壁賦》依舊還縈繞心頭。王潤之,這位曾以最笨拙的姿態守護平凡生活的婦人,也已淡出我們的視線。唯有蘇東坡,這位雄詞偉賦冠絕天下的文豪,在生命最蒼涼的歸途中,回溯著往昔波瀾壯闊的一生。川劇《夢回東坡》讓我們做了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夢,醒來后才發覺,原來最明亮的月光,不在天上,而在兩位老人相望的眸間;最深的情,不在言語,而在歸家路上那雙緊握的手掌之間。
后附現場照片
中國日報記者毛衛華|馬小迪
作者馬小迪簡介:
新疆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新疆藝術學院戲劇影視學院教授